幼儿园毕业那天,礼堂里闹哄哄的。女儿小小的个子套着宽大的学士袍,站在台上,认真地背:“克己复礼为仁。”我举着手机,胳膊都酸了,想录下这声音。可她的童音被淹没在四周家长的议论声、拍照的快门声里。那一刻,感觉像个小战场,大家都在抢着记录,却不知孩子心里,是否真的有一粒关乎“礼”与“仁”的种子,正怯生生地寻求扎根的土壤。
散场出来,阳光很好。女儿拉着我的手,仰着小脸突然问:“妈妈,‘克己复礼’是啥意思?”我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说:“就像你很想生气时,忍住了没发火;或者小朋友抢你玩具,你愿意让一让。”她点点头,眼睛亮亮的。那份古老道理里的干净,从一个孩子嘴里问出来,倒让我心里动了一下,有点惭愧。我们这些被世故磨砺过的灵魂,是否早已浑浊了源头?
牵着她往家走,想起我小时候。外婆总念叨:“做人要讲礼数,不能由着性子来。”那会儿只觉得是束缚手脚的絮叨。现在才明白,那是她从太姥姥那儿接过来的东西。太姥姥那双裹过又放开的小脚,走过兵荒马乱的年月,可人前人后,总守着点“体面”和“规矩”。那是什么?那是一种日用而不觉的沉默抵抗,在世事无常、价值倾轧的洪流里,如何凭借内心那点微光,立住自己的尊严,守住灵魂的秩序。外婆的“言传”,太姥姥的“身教”,无声地在我血脉里刻下印记,此刻,又在女儿懵懂的追问中苏醒。
后来带女儿去超市。冰柜里花花绿绿的冰淇淋,冒着冷气。女儿的小脸紧贴着冰冷的玻璃,小手在上面按出模糊的雾气印子,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渴望。我静静等着她的选择。她的小手几次抬起又放下,最终,她转过头,眼神里有种超越年龄的认真:“妈妈,我不吃,我在‘克己’呢!” 。我心里猛地一软,又暖烘烘的。原来台上那懵懂的诵读,竟已在心田悄然破土,生出了自我约束的幼芽。最终,我还是为她挑了一支最小的甜筒。看她小口小口舔着,笑得甜滋滋的。我给她擦擦嘴角:“今天‘克己’了,值得奖励。”那一刻我豁然开朗:这“克己”不是要把快乐关在门外,是心里知道什么时候该停一停,是为了让那份甜更踏实。这或许正是礼教温厚的内里,约束与温情,原是一体两面的旧识。
傍晚回到家,厨房飘着煎蛋香。女儿踮着脚,在桌上摆碗筷,一本正经。锅铲与铁锅碰撞的清响,瓷碗轻磕的脆音,与窗外次第亮起的万家灯火温柔应和。看着这平常的一幕,我心里忽然明白了:原来我们天天过的日子,就是一场场小小的祀典——以袅袅烟火祭奠匆匆流逝的光阴,以油盐酱醋供奉着平凡生活的肌理,以杯盘碗盏间的点滴规矩,传递着无形的精神血脉。
所谓的“祀”和“戎”,从来不是书上那些大场面。它们就在这日日夜夜的家常里。家,就是战场——这仗不在外面打,就在你累得不想说话却还得耐心听孩子讲完的当口,在火气冲上头顶又硬压下去的喉咙里,在你一次次对自己说“算了”“忍忍”“让让”的时候。而祀,也不是什么大祭坛。它是女儿嘴里那句“克己复礼”,是我把外婆念叨的话、太姥姥走路的姿势,一点点揉进女儿的日子。是这些老辈人传下来的、不起眼的道理,像灶膛里埋着的火种,不声不响,却暖着人。
原来真正的“戎”,就是于日常烟火中这场看不见硝烟的守护灵魂秩序之战;而真正的“祀”,便是在没有香烛的平凡日子里,将那一点不灭的心火,以生命为烛,安静而坚韧地传续下去。这才是我们每个人最要紧的功课——让那些老话,不只是嘴上说说、纸上写写,而是流进血里,变成走路的样子、活人的筋骨,陪着我们,也陪着孩子们,一步一步,走得稳当些。
王娜/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