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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千的意象转变与诗意探寻

发布时间:2024-11-08 10:14:09 阅读次数:54

中国古典诗歌的审美是意象的审美,由于独特的审美文化心理,诗歌中的意象多属自然物象,它们因为自然天成的原因,更容易引起人们无限的遐思。相比而言,人造的物象会因为缺乏生命力而很难进入意象的范畴,但随着民族习惯以及文化的发展,有些人造物也进入了意象之中,成为文学家书写的对象而被反复吟咏,秋千就是其中之一。

秋千的盛行主要是从汉代开始的,后经历代演进而越发普及。秋千的形制也不断演进,逐步发展为今天常见的用两根绳子固定一块踏板的秋千。而且秋千活动具有两个显著特点:一是参与者的女性化;二是活动的节令化。汉武帝时,宫中以“千秋”为祝寿之词,取“千秋万寿”之意,以后为避忌讳,将“千秋”两字倒转为“秋千”。秋千成为一种深受宫中女子喜爱的娱乐健身活动。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秋千由宫中迅速向民间普及,到了唐宋时代,秋千已成为专供妇女玩耍的极为普遍的游戏,同时也是最受女子喜欢的一项娱乐活动。从唐代起,寒食清明期间成为秋千游戏活动的特定时间。《开元天宝遗事》有着相关的记载:“天宝宫中,至寒食节,竞竖秋千”。两宋时期,秋千活动更加兴盛,据《东京梦华录》记载,清明时节都城开封“举目则秋千巧笑”。以秋千为伴,乐此不疲,这足以体现出秋千给深闺女子带来的无穷乐趣与心灵寄托。

秋千以其轻柔飘逸的自身特点,成为女性喜爱的游戏之一,同时也成为唐诗宋词中颇富性别特征的重要文学意象。《全唐诗》与《全宋词》里有关秋千的直接记载就分别多达 41 处和 216 处,可谓句句真情,处处传神,深受历代学人的喜爱与传颂。历代对秋千的描写经历了从写实到逐步意境化升华的过程。秋千带给女子的快乐是无穷无尽的,许多诗词描述了相似的场景:百花齐放,春意盎然,三五成群的女子围绕在秋千周围,笑面盈盈,乐而忘返,正所谓“兴浑在、秋千架畔”。也正因如此,秋千被人称为“半仙之戏”似乎也就不难理解了。有关秋千的诗词展现描写不同女性欢快唯美,自然难以摆脱春愁离恨、黯然凄婉的孤苦境遇。正因为秋千这一游戏更多专属女性的特点,诗词意境显得尤为细腻传神,其间蕴含的纤柔凄婉情思感人至深,回味无穷。就这样,在历代诗词歌赋中,秋千与情感,尤其是飘摇唯美或凄婉哀怨的女子情致紧密结合在一起,情景交融,共同塑造了一个典型的诗词意象

唐代开始,秋千活动就不断被文人反复书写,成为文学中表情达意的物象媒介。早期诗人侧重对秋千游戏本身的书写,着重表现的是游戏的参与者——女性的活力与健康,表现其争强好胜的动态美,如王建《秋千词》:

长长丝绳紫复碧,袅袅横枝高百尺。

少年儿女重秋千,盘巾结带分两边。

身轻裙薄易生力,双手向空如鸟翼。

下来立定重系衣,复畏斜风高不得。

傍人送上那足贵,终赌鸣珰斗自起。

回回若与高树齐,头上宝钗从堕地。

眼前争胜难为休,足踏平地看始愁。 

诗中的少女拥有高超的秋千技艺,她无需推送,身轻裙薄,双手向空,如同半天飞鸟,潇洒飘逸,每回荡起,都务求与高树平齐,任随头上的宝钗坠地也在所不惜。诗中的人物健康积极,充满了生命的活力,诗歌对秋千人物的表现是在敞开的环境中毫无遮蔽的观察与描绘。在清明寒食的盎然春意中,打秋千是女性展示韶华,宣扬青春活力的有力方式。在唐代积极开放的社会氛围中,诗歌往往落笔于人物的健康向上,着力于表现女性的动态美,完成了自由舒张的青春生命的象征性书写。

对荡秋千活动的直接描写到了宋代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如宋代诗僧惠洪的《秋千》:

画架双裁翠络偏,佳人春戏小楼前。

飘扬血色裙拖地,断送玉容人上天。

花皮润沾红杏雨,彩绳斜挂绿杨烟。

下来闲处从容立,疑是蟾宫谪神仙。

同是表现打秋千的活动,但这首诗的风味已迥然不同,王建之诗着重写青春健美,写活力与竞争,而此作已经在着重表现“玉容人”的从容风范与谪仙神气,人物端庄,诗意内敛。 随着宋代理学思想的逐渐深入,对女性闺范的要求越来越严格,秋千上运动着的女性与封建传统所倡导的贞静、端庄的女性之间无疑有很大的距离。秋千之戏也就成为深闺院落寂寞冷清的主体中活力与激情之一角,成为女性绚烂美丽的生命活力的象征和寓托,拥有了无比丰富的意味。秋千荡向高空的过程为女性提供了一个展示自己技艺的机会,秋千也因此获得了独特而微妙的情感意味。

秋千作为人造物意象,是因这种活动本身的女性化和节令化特征在被文学的书写过程中不断强化,逐渐附着了某种情绪意味,最终延展成为一个实物与想象的结合体。随着正统女性形象的不断被塑造,也伴随着文学本身的审美趣味的变化,在运用了秋千意象的作品中,这种转变不仅让描写的手法有了极大的不同,也让“秋千”意象深厚的情绪意味发生了变化。

秋千从架在郊陌变成被放置在庭院当中。庭院的封闭性,既遮蔽了女性运动中的身体,又引动人们无限的遐思,意味丰富。由于庭院的隔绝效果,作者获得的是对女性惊鸿一瞥的印象,增加了作者对女性之美的仰慕和遐想。墙里与墙外,两种情境、两样心绪,形成鲜明的对比,使诗歌获得了深远的意味。最为著名的是苏轼《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一堵高墙,隔绝了两个世界。墙里佳人对将逝的春光毫无感触,她在荡漾的秋千上洒下一片笑声,围墙虽然挡住了视线,青春的美却伴随着笑声流溢而出。欢乐与忧愁、青春与暮色,在墙里与墙外交织。其中秋千所代表的青春、美丽、生命、活力在这首词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女性从站在秋千上自由摇荡到走下秋千。用靠、倚、搭等词汇,以秋千来反衬女性的柔弱,突出女性的贞静之美。与社会对女性贞静、柔顺的性格要求相适应,靠、倚、搭等词汇突出了女性的依附性特质。秋千所代表的青春生命、活力欢乐与女性岁月空熬的寂寞、对人生的无能为力、内心与肢体的无助感被词人一举两得地进行了诠释。如韩偓的《寒食夜》:

恻恻轻寒翦翦风,

小梅飘雪杏花红。

夜深斜搭秋千索,

楼阁朦胧烟雨中。

一个春色浓艳而又意象凄迷的细雨尖风之夜。乍看,通篇只写景物,而景中见意,篇内有人。如果细加玩味,它的字里行间不仅浮现着留连怅惘之情,还似隐藏着温馨缠绵之事。

从女性和秋千相得益彰到完全抽离女性,诗词中只出现秋千。它不仅代表繁花似锦、草长莺飞、明丽俊秀的春天美景,而且还代表着女性的青春活力热烈欢快,与明月、落花、 烟雨、空寂的院落等灰暗清冷幽寂的意象形成对比,表达生命流逝、繁华落尽的忧伤心绪。这是诗人最为常用的写法,是在与秋千有关的诗词创作中最为常见的一种抒情手段。如吴文英的《风入松》: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

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

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此词突出之处在于一种情境的描绘,秋千是美丽佳人的化身,是过去欢乐的见证,词人痴望时仿佛一切就在眼前的幻象。

秋千是女性重要的娱乐活动,同时更成为她们情思的载体,秋千带来的快乐表现了她们对美好生活的期盼与追求,秋千意象也因此很好地折射出女子心中的真情与呼声。中国古代女子热衷秋千游戏,这是有其时代原因的。中国古代礼教森严,女子的行为受到很多束缚,她们处于禁锢之中,而秋千这一运动成为她们理想的选择。秋千给予了女性一个抒发情感与展示自我的舞台,借助这一简单的游戏,表达了她们情感深处的渴望与追求。在明媚的春光之下,四周花草萦绕,她们无拘无束地享受这份美好,坐在摇曳的秋千上,放飞内心的梦想。当秋千升至最高的一瞬间,她们的心灵得以舒缓。因此,秋千实际上成为一个化身,深深隐藏着女子的真实情感。同时,秋千的起落,也像情感的起伏一样,阴晴圆缺,世事轮回。秋千让女性的优美得以彰显,苦闷得以舒解,心灵得以慰藉,同时实现了深闺女子渴望与外界交流的夙愿,表达了她们内心深处对外界无尽的羡慕与向往之情。

秋千同花、月、楼等意象一同构成了中国古诗词的意象群。由单纯的描写到人们见到秋千时想到秋千上的女子,由一个单纯的客观物象慢慢发展为以“柔”为美的语言符号,并不断传播延续。在“秋千”这个意象符号的书写过程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女性生命形态和中国传统文化的审美观念的演变历程。秋千意象见证着女子和时代的沧海桑田。

赵亦玮/文